谣风台。
师涓背着那张琴，久久的站在暮色斜阳中。
有人走了上来，师涓回头看了一眼，见是谣风城城主，也便没有说什么，只是回头看着那些青山小镇的方向。
“其实我很羡慕你。”城主站到师涓身边，看着黄昏天空，听着那些风中的余音，感叹着说道。
“有什么好羡慕的。”
“自然是羡慕你有名字了。”城主看着师涓，后者只是背着那张琴看着远处，那里有人正在杀人。
“有名字未必会比没名字的死的高贵几分。”师涓平静的说道。
城主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那日那个黑袍人是谁？”
“不知道，但是我想活得久一点。”师涓缓缓说道，“或许从人间道德层面而言，我是在犯罪，但是以个人理想而言，我并没有做错。万事总要剥离开来，各评对错。”
城主笑了笑说道：“你要帮他杀谁，我自然管不着，镇妖司从来便不是我们能管的。”
“以后自然能管了。”师涓说道。
“以后，以后啊。”城主却是莫名的有些感慨，“你们镇妖司仲司正在被人围攻，你不去看看？”
师涓摇摇头说道：“这种事情，我们哪能去看，想去看的自然都是想要以死明志的。”说着，他看了一眼城主，“建议你将派人去的证据抹去的干净一点，若是勾芺知道了，你该能知道谣风的下场。”
城主平静的说道：“既然做好了不同意变革的决定，又何必藏什么？”
师涓看着他有些奇怪的说道：“我们镇妖司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都没有那般强烈，你们又是何必这样去送死？”
城主笑了笑说道：“我没有名字，城主便是我在人世的身份，那么我便总要对这个身份负责，陛下同意妖族编入人间户籍，或许因为她的位置太高，又或者她依旧不了解人世，但是我们不一样，我们看得总比京都真切一些，镇妖司尚且存在，城中每年都还有不少人死于山间大妖手里，如果镇妖司真的就这样拆分了，我担心后果会更严重。”
师涓想着京都镇妖司与宫中一同传出的那道旨意，说道：“西南山脉妖族已经没有了去处，如果不这么做，人间妖族迟早要有一场见更多血的战争。”
城主依旧笑着，说道：“我只是一城之主，自然目光短浅，想不了那么远。如果西边真的要打仗，那我自当披甲而去，而不是看着那些妖族忽然之间便转化为人间身份，悠然的活在世上。”
师涓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终究你还是太执意于妖与人的种族之别。”
“便是他们妖族自己，亦仇于此，否则又如何会与那些人联手？”
师涓久久的看着城主，后者神情落在暮色中格外的平静。
“你真的没想藏一藏？”
城主坦然的说道：“做都做了，又何必藏？如果勾芺真的将那些谣风驻城军全部杀死，自然会找到我头上来。”
黄昏渐渐就要落尽。
“所以你是来看个结果？”
城主点点头说道：“但是我看不了那么远，你如果看完了，记得告诉我一下。”
师涓回头看向很远之外的青山，缓缓说道：“那边已经杀完了。”
既然是杀完了，那么是青山中那些人被杀完了。
城主拍手赞道：“不愧是勾芺。”
师涓沉默着，看着他说道：“你打算怎么死？”
那边都死完了，这边自然也要死。
城主看着他说道：“我觉得从这里跳下去不错，你觉得呢？”
谣风台自然极高，纵使是师涓，若是不以巫鬼之力护体跳下去亦是死而已。
师涓却是摇摇头，说道：“既然你都将驻城军派了出去，那么肯定要留个全尸比较好。”
城主却是笑着看着师涓说道：“担心牵连到你？”
“不是担心，是必然会牵连到我，留个全尸到时候我好向他解释。”
城主沉默许久，缓缓说道：“你弹首曲子吧。”
师涓点点头，从背后取下那张琴，二人在谣风台上相隔一琴对坐着。
黄昏下山风渐渐渐渐止歇，谣风境内琴音渐止，台上却是缓缓响了起来。
是镇妖司最出名的曲子镇妖曲。
城主坐在琴边，肺腑渐渐被琴音震碎，咳嗽了两声，说道：“其实有个名字也好，至少不会死得太快。像你有个名字，就可以在故事里继续活下去，而我就要死了。”
师涓弹着琴，缓缓说道：“或者你可以临时给自己取一个名字，好听一点，长寿一点，或许就能活下来？”
城主嘴角淌着血，一面皱眉想着，说道：“去病怎么样？”
师涓摇摇头说道：“这名字听起来有些短命。”
城主没有再说话，镇妖曲还没有起音多久，他便震死在琴音中。
一曲毕了，却是又有人跑了上来，师涓收了琴，回头看去，却是自己镇妖司中的人，那人匆忙附到师涓耳边，小声的说了一些事情。
正是城主府中，上下之人无一活口，全部被杀死在了府中。
师涓沉默的听着，没有说话。
那人这才发现在一旁坐着的正是城主。
看着城主七窍流血的模样，那人有些震惊。
师涓挥了挥手，说道：“不要去动府中那些尸体，等到勾芺来，便告诉他。”师涓停了停，说道，“我们才能撇开干系。”
那人沉默少许，应了声是便离开了谣风台。
勾芺已经连杀两大分司之人，而京都镇妖司司主却是没有任何表示，传到这里镇妖司的时候自然引起了许多恐慌，已经有不少留在谣风的镇妖司之人选择去了秋水那边。
这个在人世出现了一个黄昏便死了的城主又惹出那样的事来，他们自然难免慌张。
师涓看着远处黄昏下的青山，叹了口气。
......
青山下。
勾芺将刀插在溪中，脱了镇妖司那身外衣泡在水中。
溪水这里依旧清澈，死人在山那边，也在下游。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在一旁，沉默不语。
纵使历经生死也见过许多生死，但是这种场面却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一路走来的山道上堆积着无数尸体，纵使大部分都是来自某座城中的驻城军，但是依旧有着不少放在人间都算是顶尖人物的大巫鬼师。
勾芺便这样拿着刀一路走了过来。
所有人都留在了青山中。
当初杀妖，都不是这么杀的。
勾芺坐在溪边，拧着衣裳中血水，神色却是异常平静。
红浸珊与青悬薜越过青山落在这一处清溪上游，看着在溪边休憩的勾芺，红浸珊却是在一旁坐了下来，说道：“如何？”
勾芺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我没有想到他们对于这件事的反抗这般激烈。”
当初左丞在京都尝试变革皇权，人间都未曾有过这般强烈的抗争。他勾芺连杀两大分司叔司，人间亦只是坐而旁观，据说在勾芺离开后，白河与丛冉两城都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那些尸体，而后报备上去，也没有什么多的动作。
只是当京都传出消息，说要将镇妖司变革，将妖族划入人间户籍之时，人间便如同炸了窝一般。
大妖走出山林想要杀了勾芺，城主将驻城军派出想要杀了勾芺，许多当年被司主杀怕了的大巫鬼师也从隐居中走了出来，想要杀了勾芺。
人间看妖族有若洪流，妖族见人间犹如荆篱。
人便是人，妖便是妖，如何混为一谈？
这是许多人的想法，有些人想着，站了出来，有些人畏惧那把刀，依旧在观望。
勾芺这般想着，幸好我是勾芺。
红浸珊自然不知道勾芺一下子想了多少东西，摇摇头说道：“我从山道走来的时候，遍地都是尸体，我想问问你，一日之间杀了这么多人有没有罪恶感？”
勾芺将衣裳中的血水拧尽，丢到一旁的石头上摊着，又把斩妖刀拿出来看着刃口，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我是个疯子。”
幸好我是个疯子，疯子的好处便是时而便会忘却一些痛苦的东西。勾芺这般想着。
红浸珊没有说话，勾芺回头看了她一眼，后者抱着剑在那里，不知想些什么。
“为什么你会这么问？”
红浸珊缓缓说道：“我听说屠夫杀了一辈子猪，到了晚年，总会梦见猪变成鬼魂来找他索命，更何况你杀的是人。”
勾芺沉默着。
青悬薜在一旁说着：“很多年前，黄粱还相信轮回的时候，据说那时杀了人，来世便要被人杀，杀了百人，一百世都要被人杀。”
“那么最开始被人杀的那一批人，他们又是为什么会被人杀？”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说道。
“往前走没有尽头，往后亦没有，二者在无尽远处的岁月里重合，这便是轮回学说的核心，亦是被世人遗弃的原因，因为本身便是一种无可解释的悖论。”青悬薜说道。
勾芺看着二人说道：“或者你们替我站在这个位置试试？”
红浸珊抱剑看着溪水中渐渐淡去的血色，说道：“我们走不来这般路，所以你是勾芺，而不是天下人都是勾芺。”
青悬薜想着勾芺那些或许自己都不清楚的故事缘由，看向远处不再说话。
走过的路不一样，自然难以拥有相同的信仰。
三人心中都在想着罪恶感这种事情。
青衣女子只是抱着琵琶想着勾芺的伤势又添了多少。
他们或许各抱有立场，只是修行者也好，凡人书生也好，妖也好，至少都是被人间所认可的。
而鬼没有。
失去了冥河之力，他们便要重新回到冥河。
冥河之国未必比人间差，这是她不为那些逝者悲戚的缘由。
生死两面，人鬼各一面。
而她这种，却是站在了中间。
没人知道当初道圣为何放她重回人间。
或许是要看看一些人间。
或许是要看看一些人。
勾芺低头看着刀刃上似乎淌不尽的那些血液，那种鲜红正在缓缓流过刃口，低落溪石的化作暗色，有若伤疤，滴入清溪的瞬间冲淡，了无痕迹。
或许这便是红浸珊想要知道的那种罪恶感？
